浮生江湖 第一回: 鏢局風雲 (繁體)
- Aaron Tan

- Sep 9, 20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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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Sep 22, 2020
第一回: 鏢局風雲
一年後。北宋大中祥符五年 (公元1012年)。
渝州 (按: 即今重慶) 豐盛鎮上一家酒店前人頭洶湧,金漆招牌上面寫著『歡伯居』,原來今日恰逢賈財主新店開業,店主親自到來迎客。店前人群中一名藍衣男子,雖一身布衣芒屩,神態卻雍容閒雅,嘴角含笑,永遠令人感到一分親切感。他身旁站著一名小孩,看似十二、三歲,高挺的鼻梁,碧藍的眼睛,不像漢人,肩膀上伏著一隻小動物,竟是一隻蜜袋鼯,俗稱飛袋鼠,圓碌碌的大眼睛,正如它的小主人般,好奇地東張西望著。
只聽賈財主開口道:“各位鄉親歡迎光臨小店,小店即日開業,每位前來的顧客點菜後可供清水一杯,三人以上還會送蠶豆一碟,完全免費,只限今日,請多多光顧!”
從眾人處傳出叫一片噓聲:“賈財主開酒居,就那麼慷慨,還送清水一杯!”
賈財主依然若無其事於一片鼓譟聲中繼續說道:“還有,本人以十文錢徵求新店對聯。在座如有哪一位文人雅士賞臉,請上前來,如能達到本人的小小要求,十文錢立即奉送,作為酬金。”
“這個賈財主,當真尖酸刻薄,連徵求對聯也只出這麼十文錢,這連買一石米也嫌不夠,哪兒會有人理會呢?”藍衣人身邊的人交頭接耳地在議論著。
“賈財主,你的要求是什麼,說出來聽聽啊!”眾人齊哄道。
賈財主清了清喉嚨,道:“也沒什麼,只是要求這對聯必須要稱讚我人丁興旺、釀酒發財、店中無鼠、養豬肥大即可。開張吉日,討個好兆頭罷了,哈哈,哈哈!”
“這還不容易,”人群中一把清亮的聲音傳了出來。眾人把目光朝向聲音來處,只見一位公子打扮的翩翩青年緩緩踱出,眾人登時眼前一亮,都被當前這俊美的青年男子吸引住了。眾人當中許多男子都低下頭來,自覺相形見絀。只有那藍衣男子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公子,仿佛對他特別留神。
那年青男子走到賈財主身前,賈財主問道:“請問這位公子如何稱呼?”
年青男子作了個揖,道:“在下孫袖採,不學無術,在此班門弄斧,見笑了!”
賈財主看那青年唇紅齒白,眉目清秀,儼然一個公子哥兒,心中難免懷疑他是否胸藏文墨,嘴上卻仍堆著笑道:“那裡那裡!孫公子必是才高八斗、學富五車,肯為本店趨而助之、蓬蓽生輝,實在是榮幸之極,願聞孫公子雅句。”
孫袖採道:“那在下獻醜了。”走到店前擺設好的桌子,桌上文房四寶一應齊全,提起毛筆,筆走龍蛇,不一會兒,放下筆對著寫好的對聯念道:“上聯是: 「養豬大如山,老鼠頭頭死。」下聯是:「釀酒缸缸好,造醋罈罈酸。」橫批是:「人多,病少,財富。」”
賈財主拍手叫道;“好!好!實乃錦囊佳句!胡掌櫃,拿十文銀子給孫公子。李福,快把這副對聯掛上去!”
孫袖採從胡掌櫃處接過了十文錢,謝過後便笑嘻嘻地離開了。臨走時擦過藍衣男子的身前,一瞥間兩人不經意地對望了一眼。
眾人漸漸地散開了,有的走進酒店光顧,有的各自幹活去了。藍衣男子兩人卻還站在原處,望著門前的對聯,字跡娟秀,仿若女子手筆 ,藍衣男子搖頭晃腦地吟道:
“養豬大如山老鼠呀,頭頭死。釀酒缸缸好造醋呀,罈罈酸。人多病呀少財富。”
“咦,遮莫是雲老弟嗎?”藍衣男子身後響起了一把響亮的聲音。
藍衣男子正是雲清風,兩年前在昭陽湖畔救了薩巴赫,把他送往神醫王中天處醫治。如今小伙子傷勢已痊癒,身子也長高了,年多前還一度前往『凝劍山莊』學藝,取了個名字叫‘劍晨’。不到一年,不知何故卻離開了『凝劍山莊』,回到雲清風處。從此一青一少兩人一起浪跡江湖。為了避免過於引人注目,薩巴赫便一直沿用‘劍晨’這漢人名字。
那把大嗓子屬於一個滿臉痲子的中年漢,不但嗓子響亮,連名字也挺響亮,便是『巨旗鏢局』的鏢頭馬光亮。走鏢這行業在北宋時期興起,主要是專門保護行商避免路上被劫的一種職業性的民間武術機構。鏢局裡的鏢師不單要武藝高強,有時還要長期在外走鏢,路上難免飢餐渴飲,曉行夜宿,因此還要習得‘三會一不’的本事。‘三會’即是會搭爐灶、會修鞋、會剃頭,而‘一不’即是不洗臉。除了功夫,最重要的還是要做到‘三分保平安’,也就是帶三分笑、讓三分理、飲三分酒,因此一個稱職的鏢師必是處事圓滑、機靈過人。
這馬光亮武功倒不什麼樣,但為人豪爽兼愛結交朋友,所謂同行必妒,來自不同鏢局的鏢師間素少來往,他卻相識滿天下,結交了不少同行,現今已躍升至鏢頭。幾年前一次走鏢遇難,剛巧雲清風路過幫了他一把,從此對雲清風感激不已。
雲清風剛回過身,即被馬光亮一把抱住:“真的是雲老弟你啊!”
雲清風也回抱起馬光亮,喜道:“馬大哥,是什麼風把你吹到豐盛鎮這兒來啦?”
馬光亮張開喉嚨大笑,笑聲可把街上的行人都嚇著了:“還不是你老弟那陣清風把我給吹來的。哈哈哈哈!”
劍晨張大眼睛望著兩個大男人抱在一塊,一個灑熱情,一個賣不羈,頓覺有趣。
馬光亮終於發現雲清風身旁這個男孩,道:“咦,這位小哥兒不會是雲老弟你的兒子吧?”
雲清風‘嗤’了一聲,道:“馬大哥真會逗人,我那有可能生出這麼大的一個兒子。他是我故友的孩子,劍晨,來跟馬大哥打個招呼。”
劍晨向馬光亮躬身,道:“馬大叔你好!”
馬光亮道:“好,好!你肩上那毛茸茸的是什麼傢伙啊?”
劍晨道:“它是隻小飛鼠,是我的朋友,名字叫‘灰小哥’。”
灰小哥聽到自己的名字,眼睛碌碌地望著劍晨,嘰嘰叫個不停。
馬光亮道:“好,好!哈哈,你這小伙子挺有趣的。馬大叔來送你一個見面禮!”從懷裡掏了一陣子,拿出一件東西,看似以金屬絲形成短劍狀的橫框上套著九個圓環,交給劍晨。
馬光亮道:“哈,這倒像一把短劍,送給劍晨小哥兒你,最合適不過了。”
劍晨遲疑著,道:“這…”
雲清風笑道:“你就收下吧,要不然你的馬大叔可要寢食不安了。”
劍晨接過了禮物,又再向馬光亮躬了躬身,道:“謝謝馬大叔!”
馬光亮道:“哈哈!不謝不謝!前幾天我經過市集,看到這玩意兒,他們管它叫‘九連環’,據說可以把那九個圓環從橫框上卸下來。我說這還不容易,他媽的,哪兒知道搞了好幾天,連一個屁也卸不下來。看你這孩子怪精靈的,送給你玩玩去!”
雲清風指著馬光亮身旁的兩名同伴,問道:“這兩位是?”
馬光亮喊了一聲,又驚動了街上不少路人,道:“瞧我見到朋友便糊塗了。來,我介紹介紹,這位是萬挺,這位是史泰安,兩位都是我鏢局裡的同袍,加入我們鏢局還不到兩年,雲老弟你應該還沒見過吧,來,我們親熱親熱。”
眾人寒喧了幾句。馬光亮拉著雲清風和劍晨的手,道:“雲老弟,我們好幾年沒見,擇日不如撞日,撞日不如今日,來,我們去喝一杯。我做東!誒,便在這『歡伯居』如何?”
雲清風笑道:“好啊,就算沒錢買酒,賈財主也會請我們喝一杯清水,吃一碟蠶豆,全部免費!哈哈!”
笑聲中五人踏進了『歡伯居』,坐了下來,叫了一壇燒鍋酒,幾碟甜瓜籽、豆腐乾、鹹蛋來下酒,當然還有免費的蠶豆一碟。劍晨不喝酒,只叫了壺末茶。四人天南地北地無所不談,當中馬光亮話頭最多,嗓子也最大,滔滔不絕地侃侃而談。劍晨卻在旁靜靜地把玩著他的新玩意兒,灰小哥坐在他身旁,嘴裡啃著蘋果。
雲清風問道:“馬大哥你是剛走完鏢回『巨旗鏢局』嗎?”
馬光亮答道:“非也。上個月我們林總鏢頭收到益州龍泉驛『盛華莊』莊主太叔望前輩的請柬,原來太叔望要在下個月初一舉行玄華派新掌門人接任典禮,邀請我們『巨旗鏢局』觀禮。本來我們林總鏢頭打算親自走一趟,畢竟太叔望在貴州一帶極具聲望,但這個月有兩宗大生意忽然找上門來,其中一宗還需我們林總鏢頭親自走一趟鏢。”
雲清風道:“林總鏢頭一定是見馬大哥你能言善道,於是委派你到『盛華莊』賀喜去了。”
馬光亮道:“哈哈!能言善道倒是免了,林總鏢頭是見我交遊廣闊,不會給他添麻煩,便遣我前來。鏢局裡的人手都被調去走那兩趟鏢,只好帶了萬史兩位同袍同來。”
雲清風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
馬光亮道:“誒,如果雲老弟沒別的事,便隨我們走一趟『盛華莊』如何? 我倒還沒見過太叔望老前輩一面,聽說他出自『無雙城』,是城主花玉郎的外甥。六十五年前唐門之禍,無雙城主花玉郎對戰唐天下,驚天動地,聽說背後有一段無人知曉的因由。那一戰花玉郎和唐天下同歸於盡,『無雙城』若干年後也跟著沒落了。太叔望後來承繼了他舅舅花玉郎的「無雙劍」,移居益州龍泉驛建造了盛華莊,又創立了玄華派。這六十多年來沒有人再見過無雙劍。這次太叔望傳位給他的繼承人,必定會亮出他的鎮派武器無雙劍,到時我們便可以大開眼界,目睹這一柄神器了!據說它有一股神奇的力量,可以賦予持劍人無窮的威力呢。”
雲清風被挑起了好奇心,道:“好吧,反正無事,我也想見識見識那一柄天下聞名的「無雙劍」。”
馬光亮拍了一下桌子,道:“好!初一離今還有三天,我們明早從這兒出發,初一前夕應該可以抵達『盛華莊』了。”
“Bingo!”劍晨忽然叫了起來,把他身旁正在享受著蘋果的灰小哥也給嚇了一跳,待定下神後,‘嗚嗚’聲仿佛在罵劍晨。
“蘋果?”馬光亮不解地道,“小哥兒想吃蘋果嗎?”
雲清風喜歡結交外國朋友,從他們處學了不少外語,當中一些教了給劍晨。
“看!”劍晨把雙手攤開,左手擺著橫框,右手掌上霍然是已解開了的九個圓環!
【見註一】
馬光亮三人皆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,嘖嘖稱奇,唯獨雲清風顯出一副意料之內的神情。
“你奶奶的,”馬光亮道,“你這小伙子到底是吃什麼混大的,就這麼聰明!”
馬光亮諸人可不知劍晨的底細,劍晨本名薩巴赫·本·阿爾旺,父親阿爾旺·本·阿拉什是波斯摩尼教中五神通之一,外號「金神通」。(詳情請讀拙作《驚天一戰》。) 金神通一雙巧手能破解世上任何機關,耳濡目染之下,劍晨又如何不沾染到他父親的巧藝之一二呢?
一行人吃喝夠了,正步出『歡伯居』,只聽到一陣咯噠咯噠的馬蹄聲在鎮口處響起,越來越近,不久便見到一行人馬到了街口,因為路窄,馬上的人都下了馬。只見每人怒容滿臉,腰系素帶,牽著馬兒氣沖沖地往鎮東走去。當先一人皮膚粗黑,滿臉鬍鬚,看到馬光亮,認出是他,立即走了過來,也不向馬光亮一幹人打招呼,劈頭就道:“馬鏢頭,見到你就好,來,請隨我到『飛鴻鏢局』走一趟評評理去!”也不待馬光亮答應與否,便拉著馬光亮往東走。雲清風等人只好也跟著去了。
拐了幾個彎,來到一座莊戶前,門前兩座石獅子,門上掛著‘飛鴻鏢局’四個大字,青堂瓦舍,規模頗雄偉,有些角落的油漆已經剝落了,顯然年深歲久。
只見一人從莊子裡急步走了出來,此人相貌堂堂,國字臉型,年約而立,一身孝服,快步迎上黑漢子一行人,對著那黑漢子道:“大師兄,你到了。”
“哼!你們巴不得我不回來吧!”黑漢子冷冷地道。
“大師兄你誤會了,讓我領大師兄進內堂靈堂吧。喔,這幾位是?”國字臉人指的是隨同黑漢子而來的雲清風五人,甫一看到滿臉痲子的馬光亮,即道:“這不是『巨旗鏢局』的馬鏢頭嗎?”
一把大嗓子回應道:“伍鏢頭,好久不見啊!”
黑漢子道:“大家都是自己人,也都一塊兒到內堂去吧!”
那伍鏢頭眉頭皺了皺,遲疑了一剎那,隨即道:“好吧,各位請隨我來。”
眾人進了莊子,宛然是座四合院,前廊後廈,馬光亮心想:“難怪咱們『巨旗鏢局』的名聲與規模都比不上『飛鴻鏢局』,只光瞧這院子就比咱們『巨旗鏢局』大上不止兩倍呢!”
通過外院,再經過大廳,途中見到鏢局鏢師們皆神情哀傷,腰纏素帶,有的甚至還帶有一絲悲憤。鏢師們見到黑漢子,都喚他一聲‘大鏢頭’或‘韓大哥’。
到了內堂,只見裡面已有好幾位鏢師在守著靈堂,橫梁上掛起輓聯‘德澤猶存’,靈堂旁放著‘天嗚咽,哀樂低回’。當中一人短小精悍,蓄著一堆山羊須,身穿孝服的男子正在靈堂前焚香祭拜。
黑漢子一見到山羊須,喝了一聲:“劉一灃,你幹的好事!”
那叫劉一灃的回過頭來,見是黑漢子,冷冷地道:“原來是韓大師兄,一進門就大聲嚷嚷的,哪怕師父還屍骨未寒呢。”
那姓韓的黑漢子道:“你…”
那姓伍的漢子趨前勸道:“大師兄,你先拜祭師父吧!有客人在,有什麼事我們容後再談好嗎?”
那姓韓的黑漢子顯得激動不已,好不容易才壓抑下怒火。那姓伍的漢子差人拿了一套孝服給黑漢子穿上了,黑漢子跟隨來的一眾鏢師一行人論資排輩,逐一向死者跪拜、瞻仰遺容。馬光亮乘機悄悄地向風青雲簡略地解說:“啊,原來顧老爺子已仙逝了,這可突然得很啊!顧老爺子生前收了三個徒弟,那黑個子韓沖是大師兄,那山羊鬍子劉一灃是二師兄,我們在莊前遇上的是三師弟,名叫伍國衛。”
馬光亮雖然已經盡量壓低了嗓子,但每一個字還是清清楚楚地傳到內堂中每一個人的耳朵裡。
待韓沖等人拜祭完了先人,便輪到雲清風五人到堂前弔唁,韓劉伍三子跪拜答謝。五人弔唁完畢,伍國衛即站起,向雲清風等人道:“在下伍國衛,這位是我大師兄韓沖,這位是我二師兄劉一灃,感謝各位到臨弔祭先師。”雖則馬光亮剛才那番話都聽進了伍國衛耳裡,伍國衛還是依禮一一介紹了他三師兄弟。馬光亮也逐一介紹了同來的四人。
伍國衛道:“喪事繞身,倉促間請恕招待不周,各位勞碌,請到廂房休息如何?”
韓沖插口道:“且慢!我請這幾位朋友到來,就是要有個見證。”
劉一灃道:“這是咱們鏢局的事,要什麼外人見證?”
韓沖道:“哼,師父一走,你巴不得把總鏢頭的銜頭往自己頭上戴,我就是要有人來見證,這飛鴻鏢局總鏢頭總不能落在心懷叵測的人手中。”
劉一灃道:“你說誰心懷叵測了? 師父已把飛鴻鏢局貴陽分號讓給你掌管,你哪能再分身當總局的總鏢頭?”
韓沖道:“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,看你這不是不打自招了嗎?”
劉一灃怒道:“你別強詞奪理,含血噴人!”
韓沖道:“嘿嘿,你若不是有心,為何師父過世後,你不以飛鴿傳信,卻要遣人策馬到貴陽捎信,這還不是故意耽誤光景,居心叵測嗎?”
伍國衛這時插口道:“大師兄不知就裡,我們局裡的信鴿不知為何,在師父去世當天全都死了。”
雲清風聽到這兒,覺得事有蹺蹊。
在場的一位老鏢師接著說道:“是的,大鏢頭。三鏢頭立刻派殷初三和秦維平兩人快馬加鞭趕去貴陽通知你。”說話的正是王琨副鏢頭,『飛鴻鏢局』創立時已追隨著顧老鏢頭,為人忠厚老實,韓沖三師兄弟都對他頗為客氣。
韓沖道:“鴿子什麼全都死了? 這豈不奇怪嗎?”
一位手臂纏著繃帶的鏢師馮於岍道:“正是,總鏢頭的死也有點奇怪…”
伍國衛見有外人在此,向馮於岍打了個眼色,馮於岍立刻住了口,氣氛登時尷尬了起來。
雲清風聽得這事定然另有內情,而自己這外人在場必定諸多不便,便道:“貴鏢局有私事商議,在下不便打擾,先行告辭了。”心想顧老鏢頭突然暴斃,身為大弟子的韓沖一來到就和師弟興師問罪,對他印象不好。馬光亮等也跟著向他們三師兄弟告辭。
怎知韓沖卻道:“雲兄弟和馬鏢頭請留步,今天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,別讓有人乘機吃肥丟瘦!我也相信雲兄弟和巨旗鏢局的同袍們都不是嘴鬆的人。”
伍國衛頓了頓腳,心想人心難測,大師兄竟然對初次見面的外人如此信任,實在不智。但大師兄話已說了出口,如果這時再下逐客令,未免無禮。雲清風和馬光亮聽韓沖如此說,也只好留下來了。
劍晨輕輕地拉了拉雲清風的衫角,雲清風站出來道:“不好意思,我這位小弟內急,請勞煩有人帶路。”
伍國衛心想劍晨是個小孩子,可能會不經意地在人前透露了今日在這兒的所見所聞,少了他在場更妥當,便跟身邊一名鏢師耳語,吩咐他領劍晨到茅房,過後再請他到偏廳吃些點心茶水等候雲清風。
『飛鴻鏢局』已有三十多年歷史,由顧軒昂一手創立,經營得頭頭是道,業務蒸蒸日上,成為中原三大鏢局之一。顧軒昂和『盛華莊』莊主太叔望是知交,兩人所居之處不遠,多有往來,相交甚篤。顧軒昂膝下無子,收了三名弟子,便是韓劉伍三人。韓沖和劉一灃一向互不咬弦,這些年來更是變本加厲,一直互相針鋒相對,令顧軒昂頭痛不已。隨著鏢局生意越來越多,顧軒昂在數年前便在貴陽設立分局,遣派大弟子韓沖當分局總鏢頭。一方面他需要一位信得過的人幫他打理分局,另一方面也可以把韓劉兩人分隔,免得磨擦愈深。韓沖武藝頗了得,但性情暴躁,原以為可以繼承師業,卻被派去當開荒牛,心裡想到劉一灃他朝可能會掌管總局,心裡蠻不是滋味。
其實顧軒昂對三位弟子都是一視同仁。三人中韓沖跟隨他最久,經驗最為豐富,而且當時劉一灃的妻子正在懷孕當中,不便舟車勞頓,因此便派韓衝出任分局總鏢頭。
劉一灃道:“大師兄你待什麼樣?”
韓沖道:“有兩件事必須先弄清楚。第一,師父的死因。第二,由誰來接管總鏢局。三師弟,你在信中不是說師父得了急病嗎? 師父身體一向健壯,為何會得急病?”
伍國衛尚在遲疑,馬光亮上前道:“伍鏢頭請不用擔心,我馬光亮光棍兒一個,武功馬馬虎虎,但對朋友從不打妄語。我可以保證,今天在這兒聽到的話,我們四人必定守口如瓶。更何況我們都是同行,顧老爺子也是我挺敬重的老前輩,這事如果兄弟覺得我能幫得上什麼忙,請不妨告知,我老馬定當鼎力相助。”
伍國衛忙道:“馬鏢頭重情重義,江湖中人皆知,那是無可質疑的…”
馬光亮聽得出伍國衛還有顧慮,道:“方才我說過我老馬武功馬馬虎虎,其實何止馬虎,根本就是三腳貓功夫。三年前我在甘肅押一趟鏢時便載了個跟斗,遇上漠北雙霸。便只一霸我們已然低檔不住,何況是雙霸? 幸好當時雲老弟路過,打發了他們,要不然今日你們可見不到我這痲子了。別說武功我是遠遠及不上這位雲老弟,說到口緊,當下可能除了當時我們幾個在場的鏢師們,恐怕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了。”
劉一灃奇道:“漠北雙霸? 他們各自練了一手超群的刀法和槌法,已是罕逢敵手,據說他們一連殺敗紫霞派、純真教、清河幫的掌門、教主和幫主。你說他們竟都敗在這位雲兄弟的手下?”語氣中顯然對馬光亮之言頗有保留。
雲清風道:“馬大哥言過其實,我只是僥倖,蒙了過去罷了。”
伍國衛道:“既然馬鏢頭如此說,我們也就坦然相告。這事二師兄最清楚,請麻煩二師兄道來。”伍國衛素知他二師兄為人善嫉,不知劉一灃對這些人信任與否,如果自己說多了,難免會惹他不快。
劉一灃沈吟片刻,道:“昨日早上我們大夥兒照常在大廳吃早點,師父也跟我們在一起。哪知忽然間,師父大叫了一聲便倒了下去,不省人事。我們趕緊請了張大夫過來,師父卻已經仙逝了。張大夫檢查了師父的遺體,卻找不出任何傷處,也沒有中毒的跡象,便說師父可能是得了痛心病。”(按: 痛心病即是今時的心臟病。)
雲清風道:“凡痛心病必有心悸、氣喘、咽干、易慌等症狀,請問顧老鏢頭生前可有這些症狀之一二嗎?”
劉一灃想了想,道;“沒有。這個月初師父收到『盛華莊』莊主太叔望前輩的請柬,邀請他下個月初一到『盛華莊』去,師父還說,他最近鑽研出一套拳法,想到時去跟太叔望前輩研究切磋一番。我看到師父每日精神奕奕,都在練那一套拳法,還耍得虎虎生威,不見有何異狀。”伍國衛在旁也點了點頭。
雲清風問道:“那請問顧老鏢頭近日可遇到什麼特別的事,或見過什麼特別的人嗎?”
劉一灃正想答話,這時一位年輕鏢師迫不及待地說道:“有,有一天晚上…”
劉一灃望著那鏢師道:“小厖,有一天晚上什麼啦? 你為何不早說?”
那小厖全名叫呂厖,是劉一灃的小舅子,兩年前經劉一灃推薦而進了鏢局。
韓沖插口道:“你就讓他說下去吧!”
劉一灃橫了韓沖一眼,跟著對呂厖點了點頭,示意他說下去。
呂厖道:“那晚總鏢頭叫我不可向任何人說,我也沒想到後來會發生這種事。現在想起,我…我…”
韓沖催道:“你別吞吞吐吐的,快說!”
呂厖吸了口氣,說道:“那一晚…”
韓沖問道:“到底是哪一晚?”
劉一灃冷冷地道,“又叫人快說,又盡在打岔!”
韓沖雙眼圓瞪,劉一灃別過頭不看他。
呂厖續道:“那應該是四天前,不,是三天前的事。那一晚我半夜內急到茅房,回來時經過花園見到總老鏢頭房間裡透著燈光。總老鏢頭一向早寢早起,我想那時候總老鏢頭應該已經就寢,為何房裡卻亮著燈? 我一時好奇,走近總老鏢頭房間,聽到總老鏢頭正在和一人交談,語氣不甚友善。我本想再聽清楚,房裡的燈忽然息了,跟著總老鏢頭走出房門,問我為何在那兒,我照實回答了。總老鏢頭叫我回房,不要把那晚看到的事告訴任何人,我就答應了。”
劉一灃問道:“那你可有見到那人? 聽到什麼?”
呂厖道:“沒見到那人,也聽得不很清楚,但是依稀好像聽到他們提到什麼‘無雙劍’的。”
眾人驚愕不已,雲清風發現伍國衛的表情有點奇怪,並不如其他人那般驚愕失色。
韓沖道:“這事定有蹺蹊。我不相信師父是死於痛心病。唉,如果當時能請得王神醫,師父就未必就此斃命。或者請王神醫到來驗屍,或許會有所發現也說不定。不,不是或許,應該說肯定會有發現。”
韓沖嘴裡說的王神醫,便是當代神醫王中天。
馬光亮這時說道:“這位雲老弟和王神醫是深交,我們看看雲老弟可有法子?”
韓沖和劉一灃一直都對雲清風的態度冷冷淡淡,這時聽馬光亮如此道來,忽然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,同時向雲清風一揖,問道:“敢問雲少俠,可否願意相助?”
雲清風正在躊躇間,這時劍晨跑了進來,後面緊隨著一名鏢師。劍晨和那鏢師各自在雲清風和伍國衛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。
鏢師在伍國衛耳邊低語道:“我領這小孩到茅房,經過後院的鴿舍,他忽然間跑過去,在鴿巢周圍看了一會兒,還叫了幾聲,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。半響過後有一隻鴿子飛了進來,好像是我們的鴿子。他看了鴿子一會兒,便跑回這兒。”
伍國衛正自納悶,雲清風這時說道:“請恕在下冒昧,可否勞駕各位領在下到後院走一趟?”
眾人此刻皆摸不著頭腦,全數望著韓劉二人聽他們指示。韓沖道:“好,我們就走一趟!”隨韓衝來的鏢師跟在他後頭。伍國衛和總局的鏢師們望著劉一灃,見他點了點頭,也隨著劉一灃走出內堂。雲清風五人跟在韓劉伍三人之後。
眾人來到後院鴿舍,見到樹上一隻信鴿,正是鏢局飼養的,不知為何會溜到外面去而避開了一場禍害。雲清風見食槽裡還有殘餘的飼料,道:“請哪一位兄弟把食槽裡的飼料收起來,這些飼料可能被下了毒…”眾人‘啊’了一聲。
王琨道:“快,快把飼料拿走,不然那鴿子會吃了。”
劍晨笑道:“它不會吃的,它已經知道裡面有害。”
眾人只當劍晨說的是小孩子話,都沒放在心上,好幾位鏢師上前去把食槽裡的飼料收了起來。
王琨道:“把飼料收好,待會兒再拿去檢驗。”
伍國衛道:“當時我們也有猜到鴿子是被下了毒,還抓了一頭黃狗拿了鴿子飼料夾在肉包子裡喂了它 (這時只聽到劍晨‘啊’了一聲),但那黃狗吃了後卻依然還是生龍活虎的,一點事都沒有。”
雲清風過去抓了一把飼料,放到鼻子聞了一聞,不覺有異。見飼料裡摻雜著一些沙粒和細小的鐵碎,均屬平常,也不以為意,便掏出一塊布把飼料包好放在懷裡。
馬光亮問道:“雲老弟,有發現沒有?”
雲清風搖了搖頭,對韓劉伍三人道:“在下方才猶豫,是因為王大夫自『摩天崖』歸來後便很少留在他駱馬湖的屋子,而且駱馬湖離這兒不近,就算他恰巧在家,來回也需不少時日。我倒想起另一位朋友,他對毒藥鑽研頗深,剛好就住在附近,如果他肯到來,可能會有所幫助,只希望他沒出門,別讓我們吃閉門羹才好。”
韓沖道:“好歹也得試它一試。我們這兒有快馬,勞煩雲少俠寫一封信,我們可以派人把信送過去,接你的朋友過來。”
雲清風道:“好的,不過我這位朋友一向和另一友人同住,大有可能他們倆會一同前來。”
韓沖道:“不礙事,我們就給雲少俠的朋友備兩匹馬兒。”
劉一灃見韓沖一直代表著鏢局說話,搶著說道:“沒有問題,我們就給雲少俠的朋友備三匹馬兒!”
這時只見一位鏢師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,在劉一灃耳邊耳語一番。劉一灃登時臉色大變,立即轉身走往前院大廳去。
大廳裡一人正在大模大樣地站著,看上去差不多四十歲年紀,唇上一道八字須,身穿一襲純白直裰長衣,頭束縑巾,腰後插著一管竹笛,負手仰望著匾額上寫的「威震江北」。劉一灃和眾人一到,此人睨視著劉一灃,神情傲慢地道:“劉鏢頭,我們又見面了,什麼沒看見顧老鏢頭呢?”
呂厖聽到這把聲音,心頭一震。
劉一灃不快地道:“家師有事不在,湯兄可否請移步到偏廳一談?”
那姓湯的道:“顧老鏢頭不是避而不見吧!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在這裡談,何須藏頭露尾呢?”
鏢局中人聽了大怒,韓沖第一個就忍不住,大聲道:“你說什麼藏頭露尾!”
那姓湯的道:“哦,偌大的一間『飛鴻鏢局』,原是這樣「威震江北」來的,失了鏢,還可以這麼理直氣壯、咄咄逼人啊!”
韓沖道:“你胡說八道什麼? 我們『飛鴻鏢局』從來都不曾失過鏢…”
劉一灃截住韓沖的話,道:“這趟我們失了鏢,是我們的過失…”
韓沖吃了一驚,衝口而出道:“什麼!”
馬光亮心想:“失鏢賠償事小,卻有損於鏢局聲譽,唉,這一次『飛鴻鏢局』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,船遲又遇打頭風了。”
原來半個月前,『飛鴻鏢局』來了一位托鏢人,便是此人,自稱湯遊,托『飛鴻鏢局』運送一件寶物。客人通常都是由副鏢頭來接待,如果遇到穿著富貴的客人,便由三鏢頭伍國衛來洽商。那天伍國衛剛好出門未歸,於是由劉一灃來接見了湯遊。湯遊開出了異常豐厚的酬金,又指出非要顧老鏢頭親自押送不可。劉一灃請了師父顧軒昂出來,一看寶物,驚訝不已,原來是一個瑪瑙杯子,用一整塊瑪瑙製成,形若異獸,以鑲金作獸嘴,眼色艷麗,形態優美,一望而知價值連城。顧軒昂看這門生意做得過,再經劉一灃遊說,便答應親自押鏢,怎知途中竟弄丟了。回到鏢局,將事情對劉伍兩人說了,一面籌備賠償金,一面等湯遊到來才和他解釋並商討可否略減賠款,怎知日前卻突然暴斃了。【見註二。】
劉一灃繼續道:“賠償金我們鏢局會付,但一時間恐怕湊不了這麼多,還請湯兄多寬限我們一些時日。”
湯遊道:“只要你們答應湯某一件事,那兩萬兩黃金便可免了。”
除了劉一灃和伍國衛,眾人聽到賠款後都倒抽了一口氣。
韓沖怒道:“那是什麼寶物,竟值兩萬兩黃金?”
湯遊從身上掏出一張收據 ,上面寫有幾行字,另畫有一個罕見的杯子,畫工細緻,收據上印有鏢局蓋章,道:“這裡寫著「鏢酬五千兩黃金,如有差池,四倍奉還。」劉鏢頭,立這收據時,你正也在場,是嗎?”
呂厖這時再也忍耐不住,高聲道:“就是他,我認得他的聲音。那天晚上在總鏢頭房間裡的就是他!”
韓沖怒吼一聲,踏前朝湯遊一拳打出,道:“一定是你害死了師父!”
伍國衛見湯遊書生模樣,怕韓衝激動之下錯手傷了他,忙叫道:“大師兄,不可!”
那知湯遊稍一錯身,伸手在韓沖拳上輕輕一搭一甩,韓沖不由自主地轉了半圈,把背後賣給了湯遊。湯遊順勢在韓沖腰間一按,韓沖半身徒然麻了起來,一隻腳險些便跪了下去。
湯遊這一出手,眾人皆感到詫異。韓沖站穩了腳,只怪自己一時大意,忙收斂心神,下半身撐直右腳,身體向前衝出,雙手先抱回腰際後再雙撐掌直推而出,使出《太祖長拳》中的〈沖步雙掌〉。
宋初少林寺住持福居禪師為振興少林拳法,曾邀當時十八家武林高手入寺切磋技藝,《太祖長拳》便是十八家之一。《太祖長拳》乃宋太祖趙匡胤所創,全套三十二勢,當時在民間流傳極廣,似乎每一位武人都懂得耍幾招。
眼見韓沖雙掌已印在湯遊身上,湯遊卻猶如一尾游魚,身子一側,使韓沖雙掌直滑了開去。韓沖怒喝一聲,〈弓步沖打〉,左掌劃圈回收,右拳擊出,這次結結實實地擊在湯遊左腰。眾人只歡呼了半聲,只是半聲,隨即一陣驚呼,只見湯遊不知如何又溜開了。無論韓沖如何出擊,湯遊總能在千鈞一髮間閃避開,或是明明見韓沖斗大的拳頭已印在湯遊身上,湯遊卻仍然若無其事,身體彷彿軟若無骨。眾人起初還以為湯遊只是個紈絝子弟,哪料到原來竟是如此深藏不露。
‘呵呵’聲中韓沖連連出拳,湯遊卻只管遊鬥,轉到劉一灃身前,忽而伸指戳向劉一灃太陽穴。總算劉一灃機警,立即伸手欲抓住湯遊手腕。劉一灃見韓沖使《太祖長拳》良久仍對付不了湯遊,便使出了《少林五形八法拳》中的虎爪手,一把抓住湯遊手腕,只覺得著手滑溜,對方手臂仿佛塗上了一層油,跟著‘啪’的一聲,臉頰竟然被他剛抓住的手拍了一下,臉上現出了一個巴掌印。
劉一灃大驚,上步使出〈餓虎抱石〉,左腳邁出成左弓,左虎爪收回置於腹前,爪心向下,右虎爪從右肩側向前推出。可惜湯遊不是一塊石頭,只見他右腳腳尖點地,左腳一個弧形步,已轉到劉一灃身後,正要補上一掌,韓沖已到。
韓劉二人雙斗湯遊,湯遊依然一臉帶著藐視的笑容遊刃有餘,二人卻連他的衣角也沾不上半邊。五十餘招後,湯遊推了兩人一把,道:“我可沒功夫跟你們磨蹭。原來顧老鏢頭已死了,怪不得他不能現身,那現在到底誰能說話呢?”
韓劉二人各自退了數步,面面相覷,方才還在互不相讓地爭奪總鏢頭位置的兩人,如今心裡卻不謀而合地盤算著,這湯遊確實不易應付,這趟渾水還是先別沾上的好,兩人竟然良久不語。
最後還是伍國衛開口道:“這位是我韓大師兄,我劉二師兄湯兄早已見過,在下伍國衛。方才我們一位鏢師說你曾夜訪我師父,湯兄也提過如果我們答應一件事,那賠償款項便可斟酌,願聞其詳。”
湯遊道:“終於有一個像樣一點的人出來說話了。伍鏢頭,如果你們可以拿出太叔望交給令師的信函,那賠金當可一筆勾消!”
伍國衛臉色一沈,韓沖又一次忍不住插口道:“你憑什麼要我們交出信函?”
湯遊又從身上取出一張紙箋,笑道:“也不憑什麼,就是這一張顧老鏢頭的字條罷了。”說著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字條,手腕一甩,把字條攤開。
那薄薄的一張紙被湯遊的內力蕩得筆挺,猶如一塊鐵板,眾人看了都驚異不已。
紙上寫著假若鏢局三天之內尋不回瑪瑙杯,便即把太叔望的信函交出。
湯遊道:“這字條上有你們鏢局的蓋印,你們可別耍賴。你們三人當中究竟誰可說話?”
伍國衛見韓劉二人又在猶豫,道:“在下有兩件事想請教湯兄。”
湯遊道:“請說。”
伍國衛道:“湯兄三日前探訪家師,想必當時對鏢物之失竊已有所聞,敢問湯兄為何不擇白晝,卻要在月黑風高之時到訪呢? 這乃其一。家師既然已答應把信函交於湯兄,為何當時不立即處理,而要這麼婉轉地寫字條給湯兄呢? 這乃其二。”
湯遊道:“顧老鏢頭當時懇求在下寬限三天,於是便立下此據。至於在下為何深夜造訪,原因在於那瑪瑙杯的來歷,人多不便,以免隔牆有耳。怎知深更半夜,依然還是被人竊聽了去。”說時瞟向先前出聲的呂厖。
韓沖道:“什麼有何不便,有話不妨直說!”
湯遊道:“韓鏢頭真的要在下言明?”
韓沖道:“正所謂無事不可對人言,不說清楚,怎知你葫蘆裡賣什麼藥!”
湯遊道:“韓鏢頭方才問那杯為何值鏢酬五千兩黃金,只因那鑲金獸首紅瑪瑙杯乃是薩珊波斯國獻給前朝唐玄宗的貢品,更是楊貴妃的心愛之物。”
眾人聽後又倒抽了一口涼氣。
湯遊續道:“這貢品後來落到隋文帝楊堅手中,輾轉到了宋太祖手裡,本已收在宮中寶庫,誰料竟流落宮外…”
劉一灃一震,驚道:“那你豈不是偷運皇宮寶物!”
湯遊笑道:“錯了,現在應該是說,是‘我們’偷運皇宮寶物。”
劉一灃回想起當初湯遊來到鏢局,說帶來了一筆大生意,自己和師父二人在堂屋接見他。湯遊拿出瑪瑙杯,開出天價的酬金,師父起初尚有疑慮,自己卻慫恿師父接下這趟鏢。如今師父已逝,這事若惹上官非,恐怕自己難免脫不了干係。
劉一灃瞪視著湯遊,道:“那一晚你是否就以此事威脅我師父?”
湯遊道:“那並不重要,只要你們交出太叔望的信函,一切便相安無事。”
劉一灃道:“如果我們不交出信函,你便去告發我們? 此事你亦牽連在內,你難道不怕惹禍上身?”
湯遊道:“在下又何須親自現身,只要把押鏢的收據交到官府去,恐怕你們『飛鴻鏢局』三十多年的基業就此毀於一旦了。湯某孑然一身,你們卻總不能把鏢局帶著跑路吧,哈哈!”
雲清風悄悄地對馬光亮說:“那姓湯的把瑪瑙杯從顧老鏢頭處盜了去。”
馬光亮壓低聲音問道:“雲老弟你什麼知道?”可惜他嗓子太大,周圍的人大多都聽了進去。
韓沖在旁早已按捺不住,大喊道:“是不是我師父不從,因此你便害死了他?”
湯遊道:“顧老鏢頭死時湯某既不在場,如何加害?”
韓沖道:“我什麼知道? 我師父生前硬朗,絕不會突然暴斃,一定是你下了毒!”
湯遊道:“哼,那你們可查出是什麼毒?”
韓沖道:“什麼都查不出來,那便如何?”
湯遊道:“什麼都查不出來,韓鏢頭便賴到湯某身上來了? 查不出來的毒,看來就只有來自『幽蘭谷』裡的‘浮生劫’吧。”
近來江湖上多人中毒斃命,傳聞都說皆死於‘浮生劫’,此毒無色無味,極難提防,眾人聽後,都在竊竊私語。
韓沖道:“誰知你不是『幽蘭谷』裡的人?”
湯遊‘哈哈’一聲,笑道:“難道韓鏢頭沒聽說過,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能活著走出『幽蘭谷』的嗎?”
韓沖道:“總之你今日也別想活著走出這『飛鴻鏢局』。”說著向一名鏢師示意,那鏢師即遞來一把九環刀。
韓沖接過他的兵器,先擺出窺刀勢,道:“湯兄的拳腳功夫我們已經領教過,韓某現在想見識見識一下湯兄的兵器!”韓沖以為湯遊只是靠靈便的身法和怪異的拳法,兵器上的功夫未必高超,況且他對自己的刀法信心十足。
湯遊道:“韓鏢頭是想考較湯某的兵器來了?”
韓沖道:“便是,如果我贏了…”
湯遊笑道:“如果你們鏢局裡任何一個人贏了,這一切當作廢,收據還你們,贖金也免了,湯某絕不再追究。”
此話說了出來,眾人都認為湯遊要不是太託大,便是太狂妄了。
湯遊續道:“但萬一湯某僥倖贏了,便請把信函交出。”
韓沖大喝一聲“看刀!”,‘鈴鈴’環聲夾在‘霍霍’刀風聲中,身體稍轉,右手持刀舉向左後劈刀,上步再持刀向上方弧行繞動,一招〈龍行撩刀〉便向湯遊使去。
湯遊反手從腰後取出竹笛,這笛管身比一般笛子略為粗長,湯遊雙腳一如往常游魚般一轉,轉到韓沖身側,〈青龍三出水〉連點韓衝上中二路。韓衝右腿屈膝提起,展開〈白馬切蹄〉,提撩擋下竹笛,同時右腳落地成半夾馬勢,按刀正擬一招穿心刀。那知湯遊身如飛絮,一躍而起,在空中一翻,笛子當作棒子用,〈當頭棒喝〉,便往韓沖後腦擊去。伍國衛手裡早拿著長棍在旁掠陣,見狀大驚,忙躩步趨前,攻敵之必救,一招〈上步托天〉便向湯遊面門轟去。湯遊不得不截住伍國衛的長棍,放棄攻擊韓沖,向旁掠去。正好迎上劉一灃。劉一灃痛恨湯遊方才打了他一巴掌,雙手提起一雙判官筆,一招〈雙蝶舞花〉加入戰圈,兩手判官筆穿、點、挑、刺、戳,一一攻向湯遊要害。伍國衛退出戰圈,為兩位師兄掠陣。
湯遊冷冷地道:“你們三人即使聯手,湯某若輸了,依然會守約!”
這湯遊拳腳上的功夫固然厲害,那知兵器的造詣也不遑多讓。對韓沖的九環刀時他使棒招,對劉一灃的判官筆時卻以劍招迎之。笛子的音孔因潑動而發出風聲,夾在刀環聲中,相映成趣。韓劉湯三人互攻了三十多招,忽然間,只聽韓劉兩人仿佛同時叫了一聲,跟著‘鐺、鐺、鐺’,兩人手上的九環刀和判官筆一一掉在地上。
湯遊哈哈大笑:“這匾額上寫的「威震江北」,實在是名過於實,還是毀了它吧!”說著一躍而起,朝那匾額舉笛便劈。
眼看著匾額正要被劈成兩半,一條藍影忽然躥上了橫梁。湯遊只見眼前出現了一張鞋底,鞋底上沾著不少灰塵,鞋底越來越大,自己一張臉看來就快要貼了上去,大驚失色之下,連忙使出千斤墜,硬生生地掉落回地上。
湯遊舉頭一望,只見橫梁上正坐著一個身穿藍衣的男子,在笑嘻嘻地望著自己。
【註一】九連環的來源眾說紛紜。有一說指是三國時代,諸葛亮常帶兵打仗而為排遣妻子寂寞而發明的。
圖一、完整未解的九連環。圖二、解到一半的九連環。圖三、完全解出的九連環。
(圖片取自維基百科。)



【註二】圖四與五、異獸瑪瑙杯 (圖片取自維基百科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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